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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祥龙《家与孝——从中西间视野看》:破解一个哲学人类学的真问题(向云驹)

2019-07-04 阅读: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向云驹 收藏

  张祥龙先生的近著《家与孝——从中西间视野看》是一部围绕家与孝设问却提出了哲学、人类学、哲学人类学都语焉不详的大问题、真问题的著作。这部著作不仅从深入到哲学、人类学的一个盲点,打开了这两个学科中关于“人是什么”“人类性的核心在哪里”的一扇思想的天窗,而且从一个长期被思想界、学术界忽略的问题入手,找到逆向思想的方法论突破口,也从中西哲学、人类学的比较中,以西方思想家的启发反观中国哲学,又以中国哲学的启发,发现西方哲学中的问题,进而塑造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哲学人类学的学术范式和思想成果。

 

  一

  阅读全书,我的一个突出印象是读到了一部一直期待着的真正意义上的具有现代性和现代意义上的哲学人类学著作。在我的印象中,自从康德著述《人类学》以来,到舍勒用力建构哲学人类学以来,所谓的“人类学”依然沿袭着传统哲学的思路,在“神性”中厘定“人类性”,或者说依然在哲学的框架中发展一门哲学的分支。舍勒关于哲学和哲学人类学的定位就可以见出这一点。舍勒在《论人的理念》中说:“哲学的所有核心问题均可归结为这样一个问题:人是什么,人在存在、世界和上帝的整体中占据何种形而上学的位置?人是从低于人的自然而发迹,还是‘失去宝座的废君’(帕斯卡尔的这种形象化的提法浓缩了其全部学说)?人类由低处晋升到了他本身,还是从高处降低到了他本身?我们是否需要求助于上帝的理念来构思人的统一体,使人与其他一切存在泾渭分明?抑或这种理念本身只是人的比喻和劣质制品?那些思想家(指过往的哲学家——引者注)给自己提出的大致就是这些问题。”在这段论述中,“人是从低于人的自然而发迹”,是指人与动物的区别。而“失去宝座的废君”则是指人与神的关系。关于后者,一直是经典哲学的“全部学说”;关于前者,则有赖于进化论、人类学、体质人类学的充分发展,而这几门学问都是比较晚起的学科,因此人与动物的区别的哲学意义,实际上启程较晚,也留下众多的思想空间。

  关于哲学人类学,舍勒在《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也有专论,他指出:“哲学人类学的任务是,精确地描述人的一切特殊的专有物、成就和产品,是如何从人的存在的根本结构中产生出来的,如语言、良心、工具、武器、正义和非正义的观念、国家、领导、艺术的创造功能、神话、宗教、科学、历史性和社会性。”应该说,与哲学的人相比,舍勒在这里涉及的哲学人类学的对象,更加属于人类,更加广泛地指涉人类的活动、行为、社会,以及更加具体的人类文化,更加远离了神性而近乎人性和人的类属性。以后的哲学人类学尽管不断吸收着人类学(包括体质人类学、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成果,但似乎始终还漂浮在哲学的海面上。

  张祥龙从家与孝两个人类特有的形态入手,从哲学进入人类学,又从人类学提升到哲学,无论是从方法论还是目的论上看,都实现了哲学人类学的一次完美融合和建构。哲学人类学虽然一直以来有自己响亮的学科名号和宏大的学术追求,但它其实一直从属于哲学,充其量不过是哲学的一个分支或者仅仅停留在理论建构中而已。从人类学方面看,哲学人类学似乎又只是哲学界的一厢情愿。人类学一直固守着体质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的基本框架。而实际上,我以为,哲学人类学的学术构想是完善人类学的天才创想。人类学只有在体质人类学、文化人类学、哲学人类学三个分支、三足鼎立的完形下才会成为完美的学科。问题只在于一直以来缺乏真正的哲学人类学实际研究的成功案例而已。舍勒、兰德曼等人的哲学人类学著述,都只是一种哲学人类学理论研究。我觉得《家与孝》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由中国学者完成并且打通哲学和人类学、打通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打通中国历史和人类历史的哲学人类学学术著作。

张祥龙

 

  二

  《家与孝》有一个非常核心而重要的观点,就是作者认为,孝是一种被完全忽视了的人类特性。他指出,孝是一种非特殊的人类独特现象,就是说,孝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传统哲学或者中国传统思想中非常成熟的一种理论,它也是人类普遍的特性,只不过中国哲学将这一种来自古老人类的行为或意识不断加以民俗化、社会化、哲学化而已。他借用当代人类学的各种观察和研究的成果,指出,孝不是一种特殊的、个别的、暂时的、区域的、民族的现象,而是一种“人”的现象。动物是无孝可言的,人类的孝是从直立人(智人)就已出现了的,经过时间的沉淀,孝是人类的一种更深长的内时间意识。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会有亲子关系,都会有对婴幼儿的抚养、关心、热爱、呵护。但是,长期以来,人们都只关注和观察到这种亲子关系,却忽略了人类的子女辈、晚辈对父母辈、长辈的孝心和养老关系。传统哲学虽然一直也在探讨“从低于人的自然而发迹”的人类史或人性史,却始终陷落在代际间的垂直关系陷阱中不能自拔,在这里,张祥龙跳出了旧的思维窠臼,以逆向思维的方式,发现了人类的一个更大的秘密!

  他指出:“迄今为止的人类学研究几乎都关注于同一代的雌雄男女的关系,顶多涉及从亲代到子代的垂直关系,比如提及人类有终身亲属关系,而对于更有时间跨度的代际关系,特别是从子代到亲代的反向关系置若罔闻,好像那是可以完全忽视的。”除了作者列举的一系列体质人类学方面人类育子生理结构原因和中国传统孝道历史经验外,人类的孝意识还可以在起于尼安德特人的葬礼葬俗中发现端倪。维柯认为葬仪是人类普遍发生过的三大习俗或集体行为之一。从中国的民俗学田野报告中,可以发现葬礼中的核心理念就是对长辈、祖先的颂扬和“孝”意识的培养与强化。中国和世界的神话、传说、故事还有大量的祖先崇拜、老人故事、养老传说,也为我们提供了这一亲亲关系逆向培养的丰富材料。问题在于,在此以前,人们都没有从这样一个哲学人类学的高度来认识这一人类现象。

 

  三

  长期以来,当西方接触、了解、认识中国的时候,中国人给世界或者西方、外域的一个文化上的突出特点是中国人的祖先崇拜,仿佛这只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突出个性,中国人的家庭观念、孝亲意识仿佛只是一种独特文化的有个性的成熟化表达。在张祥龙的解读下,这种文化现象其实来自于更加古老的文化上的“从未中断”。这一重要的文化发现,实际上也并不是可以随意的一个灵感就能产生的。为什么古今中外众多的人类学家、哲学家都没有触及这个问题,都对此一事涉人类起源、人猿相揖别的大问题视而不见,一概“忽略”了呢?为什么它会成为我们学术上认识上的一个盲点呢?如果没有可行的思想路径和思维方法,恐怕是不能迈过这个发现的门槛。

  作者首先是受现象学的启发,从海徳格尔、列维纳斯等哲学家关于家哲学的讨论获得引导,进而比较海德格尔和儒家哲学视野中的家,辨析两者的相类似和不同处,其结论是:“尽管海德格尔的家哲学还主要是一种‘存在之家’,而不是血脉之家、亲情之家、父母子女之家,但它让我们看到了西方哲学是如何‘想家’的、‘怀乡’的;更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古代哲学与西方哲学发生实质性交往的一个场所,一条充满诗意的返乡之路。而且还可以让中国的哲思者更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祖先哲理的最为独特之处,不止在于家道,也就是那条以家为根的天道,还在于他们对这家的理解方式,即直接可经验的亲子一体的方式。”

  通过对乱伦禁忌与孝道之间的人类学考察,再进一步通过对“西方人遭遇的乱伦与孝道”的研究,以及具体分析人类学的经典命题乱伦与禁忌,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罗琳的《哈利·波特》,在发现人类首先要在亲亲和孝道中才能实现自己的人性,最终开掘出中国孝亲伦理和“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的强大思想价值,由此确认“儒家是世界上的大哲学、大宗教中唯一自觉地以我们的亲子本性或家本性为源头的学说。它找到了一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方式,将前文明时代形成的人-家本性,调适得可以在农业文明时代也得到应时的表达,因而曾获得极大的成功。”

  所以,这本书又是中西文明比较的一个优秀范例。它受西方思想家的启发,反观中国哲学;又受中国哲学启发,发现西方哲学中的问题。在中西哲学的比较中加深对彼此同异的理解,并且还能在比较中发现和获得非比较视野中永远也不可能发现和获得的重大理论突破。

 

  (作者:向云驹,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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