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何立伟以一篇《白色鸟》惊艳文坛。唯美的风格、优雅的叙述语言、一片灿烂的童心、满纸透明的诗意，以及反讽和暗喻的时代背景，让当时充斥着愤怒批判与拷问声中的文坛，吹来一朵淡雅的白云，赢得众人的一致喝彩。从《白色鸟》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开始，何立伟就以唯美、诗化、炼句的文学风格立足文坛，他是那个时代绝无仅有的、一开始就走出自己的文学道路的青年作家。几十年过去了，很多当时轰动一时的作品，如今已经不堪回首。时过境迁，但《白色鸟》留下来了，至今还可以视为何立伟的代表作。何立伟本人也一直沿着自己的文学风格向前走。他不是从低向高或从浅到深，他一开始就达到了自己和文坛的高度，所以，继续走就是在一个高度上向丰富和深远拓展。这是他在文坛走出的独特路径。

何立伟

　　历经几十年的文学写作，何立伟坚守着自己的文学风格和美学追求，期间好几次让文坛惊讶莫名，但大多是踽踽独行。近日，一部收录他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散文代表作的自选集《白色鸟》成为他创作几十年来的重要总结。这本自选集篇幅和体量都不是很大，只代表他的创作很小的一部分，但却体现了他一贯的严谨、认真、求精的为人与作文的风格。其中短篇小说多选前期风格作品，代表着一种抒情写法；中篇小说多选中后期作品，是他的“结构主义小说”的精选；散文则展现了他的文章机趣。把这些作品统摄起来观察，可以说，何立伟在当代文坛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何立伟的文学成就突出的表现在文学语言上。语言的别具一格、精益求精，是他在文坛立足最突出的标签与风格，也是他文学上做出的突出贡献。他的语言，首先是具有古典文学的精致性，汪曾祺说何立伟的语言是“古诗中的绝句”是有道理的。他作品中用字的讲究，恐怕难有人可以企及，这使他的作品有一种古典的美感蕴藏其间。其次他的语言有白话的现代味道，是白话文兴起后形成的现代文学传统的直接继承，字里行间流淌着白话文时代的韵味，有一种文学的语言史的贯通感。这是鲁迅、萧红、废名、沈从文、孙犁、汪曾祺一脉的风格。第三，他的语言有很多地方叙事的方言美，他以极强的控制力提炼方言的精华和韵味，使故事和人物具有鲜明的在地性。其中包括湘西方言（西南官话）和长沙方言（湘方言）。在文学语言处理方言的问题上，他是当代作家中的佼佼者。和沈从文不一样的是，他的方言更具生活气息，更有当下性。第四，他的语言具有不一般的诗性、诗意、诗味。他以诗歌步入文坛，他长期坚持写诗但不再发表诗，他把诗性注入到小说散文之中，像写诗一样营构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在诗与小说的结合上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也取得了独特的成绩。这是他的文体自觉和风格自标。小说诗化和诗化小说，都是他的重要文学贡献。以上四个方面的语言特色，或者说这样别致的“四合一”，形成了何立伟文学的鲜明个性和独特成就。

　　何立伟的创作具有偏执的唯美主义倾向，但他并不是肤浅的和幼稚的，他一直都在探索文学的深刻性。最初常常使用暗喻，如《白色鸟》；后来渐渐有一些白描让读者补充、丰富、想象文字后面的复杂，如《小城无故事》；然后越来越多地深入故事和人物的复杂内部，如《关于刀的故事》《龙岩坡》《马小丁从前很单纯》等等。其中有两点特别突出。一是人物和故事的传奇性，如《谁是凶手》，在展示人物性格的粗鲁、强悍的暴力美学时，呈现故事和传奇，最后揭示偶然的神秘力量。许多这类作品又把湘人的“蛮”性展示得淋漓尽致。这又与传统的笔记小说和传奇联系在一起了。二是探索人性，包括人和性两个方面。他在小说中花费了巨大的心力探索人性和两性关系，对女性的美做出了独特的描写。他不是一味赞美，即使赞美，也赞出了独特的理解和视角，他还深究了其中的演变、繁复、曲折。他歌颂天然、自由、性灵、野性，他也发现女性对男权的规训。这些探索都深深烙印着作家的个人标签，散发着作家迷人的个性魅力。他的所有作品都超出一般小说，额外增加了一种形式的美感力量。他的叙事有一种叙事本身的小说性，仿佛无故事，故事却蕴藏其间；仿佛是由散而聚或由聚而散，但情节在布局中逐渐形成，让读者突然了悟。

　　总之，何立伟的小说是有强烈个性化追求的小说，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都在一个高端的平台上向深度和广度展开。正如他自己在《北方落雪，南方落雪》中借人物之口说出的文学境界，他的小说和文学，是“提炼”，“长篇小说应当讲究结构”，“语言的感觉”，“深度”，“想象”，“智慧”，“诗意”。这些都是他的文学追求，而他实现的正是这些追求。

　　（作者：向云驹，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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