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认识一只鹰是从它的飞翔、认识一只豹子是从它的奔跑、认识一座山是通过它蕴含的宝藏、认识一条河是从它的深度和宽度开始，认识郭宝平，是从他的文化判断和历史立场开始的。郭宝平受其导师、明史专家韦庆远影响至深，他认为研究历史需要扎实的证据，不能揣测和推理，历史也许给我们今天的线索不够多，对此我们需要耐心等待，对于没有证据的历史，必须以无解的方式悬搁，不能仓促结论，更不能妄加揣测。近年来，郭宝平将对历史研究的兴趣投诸文学创作，将他在历史研究中长期得不到解决的问题，放在文学的宏阔想象中去延展。就此，他写出了长篇历史小说《谋位》《明朝大书生》，视角独特、史观新颖、宏观观照与细节挖掘并重，令人不忍释卷，拍案称奇。

　　与常年致力于文学创作的作家不同，郭宝平的历史小说创作，更注重扎实的历史细节、厚重的历史场景、稳健的历史叙事。重要的是，他在中国政治制度方面的扎实功底，让他在这些历史文学写作中得心应手，读他的小说，如同行走在岁月的长廊中，郭宝平仿佛书场里的说书人，引领着读者穿越历史的迷宫，读者又升发着他的想象，同他一道拓展历史的疆域。郭宝平的历史小说，严格地说，是“历史在场文学”。他的小说，无一字无来历，厚重的历史感行诸文学，奔涌的想象充斥于历史的枝枝蔓蔓；他的小说，作者、读者相互温暖、相互指引、相互发酵，不可或缺。

　　前不久，郭宝平皇皇近百万字的《大明首相》面世。小说开篇便甚是有趣：礼部尚书高拱做了一个关于大海的怪梦。梦境暗示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正回忆怪梦时，恰好发生一个涉外事件。高拱了解了来龙去脉，快速处置，立即决定恢复停止了28年的四夷馆译字生招考，却引起一场风波，言官胡应嘉、欧阳一敬拿他主持会试时出的考题作文章，激怒了追求长生不老的嘉靖皇帝，危急关头，内阁首相徐阶为其解护，高拱躲过一劫。

　　那些雍容得体的铺陈、从容节制的叙述，安静地潜伏在静静散发墨香的书卷里。在郭宝平的笔下，一个给因袭萎靡、积弊丛生的大明王朝带来清明刚健新风的高拱首相形象跃然纸上。在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中，高拱以忠诚、干净、担当的品质，临危受命，锐志匡时，肩大任而不挠，行远路而不懈。

　　郭宝平对高拱充满学术和历史兴趣，不仅在于他与高拱同为河南人，更在于郭宝平试图探讨有明一朝300年间，何以嘉靖、隆庆成为中国现代化的拐点。高拱主政时的16世纪中期，世界开启了大航海时代；明朝也出现了开放的窗口期，面临着多重抉择：战争与和平——与蒙古部落是继续对峙，还是以贸易取代战争？继续锁国还是开放——是持续海禁祖制还是解海禁通海运？继续重农抑商还是发展工商业——是继续维系重农抑末的国策，还是进行重大调整，积极发展工商业？继续姑息还是大力肃贪——是继续以收买官心以巩固执政者自身地位，还是大力肃贪，澄清吏治？高拱都坚定地选择了后者。在他主持下，开海禁、通海运；与蒙古部落以贸易取代战争，把广袤区域纳入大明旗号下，为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形成与巩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高拱善用人，短时间内实现稳定；对吏治、边政、军政等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难得的是，高拱秉持“相天下者无己”的理念，自律甚严，海瑞评价他“是一位安贫守清介的宰相”；学者牟宗鉴评价高拱：“做学问求是，做事情求实，做人求诚，这就是高拱的真精神。”

　　重要的是，小说反映的时代，不仅是中国历史的拐点，也是世界历史的转折点，郭宝平在他的小说中不断提出问题，不断思考问题，不断解决问题。“这一时期，体制内的争论乃至争斗都表现得异常激烈，这种历史社会背景给我的小说提供了饱满的材料，曲折生动的细节。”郭宝平说。这也使得他的小说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有相当的思想深度。郭宝平写作的主线是高拱，与此同时，他也写出了那个时代的诸多重要人物：张居正、海瑞、戚继光、王世贞、俺答汗、三娘子、邵大侠……他们具有不同的个性，又都代表那个时代的不同侧面。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这部小说是反映明朝中后期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社会等各方面风貌的一幅史诗长卷。

郭宝平

　　高拱是河南新郑人，嘉靖时中进士、入翰林、授编修，充裕王讲官，任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掌院学士、太常寺卿、礼部侍郎、吏部侍郎、礼部尚书、入内阁；隆庆朝首相兼掌吏部事。他秉持“相天下者无己”的理念，自律甚严，在体制性贪腐的官场堪称另类；他以只争朝夕的精神致力于“立规模”，是自发调整明朝内敛、收缩的基本路线，推动国家走向改革、开放的惟一一位执政大臣，他身上所具有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是同时代任何一位执政大臣所不具备的。但是，必须正视的是，我们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历史文学创作，对高拱着墨不多，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从正确的历史观剖析这个历史人物。

　　不能否认，郭宝平是有野心的，他为我们展示了什么是一个作家真正的天赋，什么是一个作家真正的责任与担当。他说，他曾经数十小时在书房中耙采掘梳，自得其乐，自我完成。如同高拱给萎靡的明王朝带来一股清风，郭宝平也为今天的历史文学创作带来一股清风。

　　郭宝平全方位再现大航海时代潮流惊涛拍岸的转型时代，不惜笔墨还原犹暗乍明、朦胧躁动的历史事实，描绘明朝中后期政治生态的逼真画卷，挖掘在阴谋迭出的权力场中弥足珍贵的人性光辉，致力传达的，是真诚、真实、真切的历史诉求，更是忠诚、干净、担当的文化理想。“致敬什么样的人，追怀什么样的人，从一个侧面衬托出的是一个国家的品格。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所谓成功者，在成王败寇史观的助长下成为追慕对象。”郭宝平说。他认为，没有道德观的历史取向是非常可怕的。对此，他忧心如焚。

　　一位哲人说过，“历史照亮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在郭宝平的小说中，历史照亮的不是过去，是现在更是未来。郭宝平用近10年时间耕耘《大明首相》。他搁笔之时，那些早已倶为尘土的人物，却宛然有了呼吸，他们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们的故事回荡耳畔。那段犹暗乍明、朦胧躁动时期的喧嚣早已沉寂，余音却仿佛还在萦绕。郭宝平感慨：“历史如此沉重，却又满眼风景。我们摆脱不了历史，就要学会欣赏风景。最好的景致是什么？那是飘浮在历史天空中的一缕浩然正气。有浩然正气存，则我中华千秋万代生生不息。”诚哉斯言！真诚铭记那些漫漫长夜里闪烁过的一丝曙光；真诚致敬那些不计毁誉，披荆斩棘引领中华号航船驶出泥淖的先贤——这是郭宝平的初心，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的始终？

　　（《大明首相》，中国文联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

　　（作者：李舫，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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