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每个诗人都深藏着隐秘的心思,这是我们无法去透彻了解的。他们对自己丰富和细腻的内心世界秘而不宣,更多时候只露出狡黠和幽默的微笑。我们只能循着诗行间的蛛丝马迹,重新经历一次精神上的历险,从而更期待抵达之后与诗人之间会心的一笑。或许诗人自己都会时常惊讶于那些时而细若游丝、时而又波涛汹涌的诗思神游,他们明知道有这样的时刻,但同样也无法真正解读自我。诗来的时候,诗人的精神世界缥缈着变幻莫测的神!读诗的时候,我们需要静穆和虔诚,就像一个远客的朝圣。本文想谈谈梁平的诗,也想再做一回虔诚的朝拜诗的远客。
古人曹丕早就说过“文以气为主”,这里的“气”指的是气韵。就诗歌而言,按我的理解,“气”也蕴含诗人的神采和风度,诗和人断然不能割裂开来。梁平是有“气”之人,其诗堪称有“气”之诗,故而我得先从“气”入手来浅析梁平的诗。整体印象是,梁平的诗充盈着柔肠之侠气、王者之豪气和山水之灵气,三者不分先后和主次,综而合为一体。
熟悉梁平的人,一定会被他干脆爽直的侠心义胆所感动,读他的诗也是如此感觉。他留下独行侠般的诗句:“一个人巡走的舞台/一个人的千军万马”,有时他只需要“一张简易床,一口锅,两只耳朵”,然而如此利落快意的侠客之行,沿途都是情和梦的风景:“听蜂的私房话,血脉偾张/身边的那条多依河涨潮,温润了所有的梦。”(《养蜂人》)他写养蜂人,也在自况,养蜂人成为他理想和意念中的一个化身。“千军万马”的蜂,“甜言蜜语”的蜂,恰好是“激越”与“舒缓”的合体。诗人巧妙地捕捉到这一对颇含内蕴的意象结合体,完全可视其为诗人性格、情感和追求的某种寄体。诗由此而生,气由矛盾却统一而绷溢出的张力而行。
说梁平的诗充满侠气,还有一个理由是他喜好游走江山,在文学地理学意义上把诗情和侠气融为一体。他如此写鄂西武当的茶:“满山遍野的茶/黑、白,绿、红/茶杯里的沉浮/看见今生和来世。”这无异是一个游侠的悟道了。对人生的某次彻悟,也再次令他的侠气贯如长虹:“一壶道茶在丹江酽了/一饮而尽。”(《丹江道茶》)岂止饮茶如此呢?他可以将“珠江与南海都一饮而尽”,可以“听懂这些鱼的谜语,一剑封喉”,(《海寿岛上》)在宽窄巷里“啤酒可以点燃黑夜/伸手摘一颗天上的星星”。(《宽窄巷》)沉浮于茶杯,听懂鱼语,摘星星,诗人又何曾不是粗中有细,甚至是柔肠百结地凝视人世间?他能够在过年时忧愁地表达:“一盆金钱橘挂满了金黄/父亲喃喃地说,不甜。”(《和父母亲过年》)同样也会在过年时的城市里感慨:“满城找不到一碗重庆小面/清洗肠胃。”(《狗年》)其实,渐渐地,诗人已将那本游走人间的剑谱,诗写成了满含历史文化和家国情怀的“家谱”。这本家谱的字里行间,同时跳跃着诗人的世俗和日常,从而侠气和世俗在幽默和真实之间相映成趣,别有意味。
梁平诗中的侠气,常常又会升腾而化作王者之气。他俨然诗国中的王者,那份指点江山、傲视环宇的豪情,颇得李白神韵,令人欣羡不已。他可以“因为这海的浩瀚/怀揣了天下。”这“王”可是思接万里、纵横古今的王。在诗人的世界里,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切都能够进入他的世界。他能够“在天山北麓的奇台/撞见了赫拉克利特”,(《江布拉克的错觉》)他会“一头扎进花海,在罗平/遍地黄金甲随意披挂,有了王的气概。”他“做一次王,一次奢侈的前呼后拥/就够了,可以山呼海啸。”(《在罗平做花的王》)别以为诗人是野心家,他的“王”者之心,只是诗的,是对花海非同凡响的感受。诗人对外物可以如此盛赞,对精神同样能致以王者的风范。梁平举重若轻、似是无意却有心地写道:“然后轻描淡写/一笔行走千年的社稷/黑字有了白/画上的行云流水/翻卷江山起伏的涛声。”(《听经图》)好个“一笔行走千年的社稷”!好个“翻卷江山起伏的涛声”!读到如此诗句,是否领略到毛泽东“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伟人风采?是否听到东坡居士“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古韵?有时,在梁平的诗中,读者甚至能感受到佛性和道骨,那是一股君临的仙气。否则,他怎么可能写下如此诗句:“针尖那么一点/得了道。”(《丹江道茶》)“过眼都是云烟/即使没有那串佛珠数落/照样普度众生。”(《听经图》)
得山水之灵气者得诗。这里的灵气指梁平写诗时的措词和心思之巧妙,又指他善写山川风物和人情世态。这是梁平之所以能够成为诗人的根本,也是他诗性思维的形象呈现。“硅化了的木/听得见呼吸的澎湃/树化了的石/看得见生命的色彩。”(《树化石秘籍》)这正是一个诗人与生俱来的直觉和通感能力。又如他写天山的云:“天山山脉横卧天边/一条洁白的浴巾招摇/我在山下走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披挂在身。”(《江布拉克的错觉》)谁见过有如此写云的么?如此写法,真可谓灵气四溢,妙不可言。如果诗人没有幸得山水之灵气,是不可能达到如此诗之境界的。通感或移觉之妙,再举一例:“菠萝蜜的蜜,一种看不见的香/挤进风的身体,风过,嘴上生津。”(《树上的菠萝蜜》)类似诗句,在梁平的诗中可谓比比皆是。如果说,柔情侠气和王者豪气构成了梁平诗歌的骨架,那么颇得诗思奥妙的山水灵气,则为他诗歌丰满的血肉。
上文就梁平诗歌之“气”——侠气、豪气和灵气分别作了简略评述,意图剖析他诗歌主要的构成元素。然而,这并非梁平诗歌的特色。他的诗多数时候是混合体,是不同元素的组合与跳跃,其中充满了离心和向心的力量。如此一来,梁平的诗歌就规避了主题、风格和手法的单一性问题,而显得更为繁复、深刻和盈实。或许,我可称这一特征为梁平诗歌的辩证法。
其实,梁平的诗歌惯常穿行于历史和现实、中国和外国之间,让人明显感受到他对中国传统的儒释道思想和西方哲学的融会贯通,也往往能在一首诗中看到他用语和思维上的变化。这是诗人利用诗歌这一艺术载体来认知世界的独特方式,是诗歌语体的一次辩证运用。
他在《江布拉克的错觉》一诗中写道:
我在天山北麓的奇台,撞见了赫拉克利特。
古希腊老头倒一杯水,
从坡底流向顶端,
他说“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都是同一条路。”
我的车在这条路上空挡,向上滑行、加速,
一朵云被我一把掳下,
在天堂与人间,做我的压寨。
这首诗提到第一个提出认识论的赫拉克利特,正是这位古希腊哲学家第一次用朴素的语言讲出了万物变动的辩证法。这首诗中的“错觉”,就是对世界和人生的一种视角独特的认知。“向上”和“向下”,都是“路”,而且整体来看,是同一条“路”,这是诗的灵动和哲思巧趣的一次特供。从哲学的严肃,到自我荒诞的认知,再到后面略带戏谑意味的逻各斯解构,都饱含逆向和变化的轨迹。逆向、杂糅和变动不居,在梁平很多诗中都有所体现。这种变化也经常出现于戏剧式的结尾上:“一盆金钱橘挂满了金黄/父亲喃喃地说,不甜。”(《和父母亲过年》)“此刻手机接到祝福/狗年不止是苟且,还有吉祥/旺旺!”(《狗年》)“一束逆光打来,我从马的胯下溜走/没说声再见。”(《马背上的哈萨克少年》)“我问他,这辈子咋就没有/挖出一本菜谱?”(《铜锣湾与考古学家晚餐》)等等。侠气、豪气和灵气混生喷薄之余,诗行中那些变幻不定的日常语义,又让梁平诗歌顿生几股地气和人气。
黑格尔有个很有意思的关于花蕾、花朵和果实的哲学比喻。花朵开放,花蕾消逝,这是花朵对花蕾的否定;结出果实,又证明了花朵是一种虚幻或虚假的存在形式。这个看似互相排斥和替换的过程,又是有机统一的,如此才能构成一个完全的生命整体。由此,我也想到梁平的诗歌。他诗中的不同之“气”,不同手法、风格和主题的变化,看似变动不居,难以把捏,但是又何曾不是梁平每首诗歌整体生命的构成部分呢?我们读过的很多诗歌,可能呈现了某个局部,表达了某种情愫,但对诗坛“老江湖”梁平而言,他又岂会止步于此呢?梁平所营造的诗歌氛围中,萦绕着属于他的辩证法。他的每首诗,一如花蕾、花朵和果实之间彼此独立又整体合一的变化过程,拆句可解,整体可感。
但愿我这次对诗歌虔诚的朝拜,不会让诗人梁平在一旁狡黠地笑起来。
(作者:周航,长江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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