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人:
张江(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
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罗杨(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分党组书记)
郭宝亮(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金元浦(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核心阅读
风起云涌的历史变迁与传统的塌陷和人伦的激烈改变,便是中国文学讲述的中国大故事,这样的大故事对世界文学构成了独特的贡献
建立中国文艺自己的魂魄,在精神上站立起来,将中华民族几千年凝练而成的精神遗产继承下去,同时,在当代中国故事中提炼当代精神核心,构筑中国文艺的内在支撑
不了解中国当下发生的一切、没有把握中国问题的思想能力,我们的作家就不能算作一个优秀的作家
今天的中国、今天的我们,有责任、有使命让世界听到、读到、看到中国故事,让凸显东方智慧的中国故事滋养和修复曾偏斜、西化的人类文明,让全球共同享有这份人类文化的宝贵财富
张江:讲述中国故事,提供中国经验,这是近年来文艺领域的一个热门话题。这个话题的价值和意义不容置疑。不过,这个话题包含了一些更为复杂的问题,还有待进一步探讨,比如,现实的中国故事如何进入文学艺术?文学艺术又如何在中国故事中提取中国经验?
讲述中国大故事
陈晓明:我们不得不先回答这样的问题:文学要讲述什么样的“中国故事”?“中国故事”怎样才能获得文学的讲述?
当然,中国当代文学已经讲述了大量的中国故事,如何评价这些“中国故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无论如何,以文学的方式讲述则是一个最基本的前提,如果离开了文学的传统、既定经验和方法来讨论“讲述中国故事”,那样的要求文学恐怕难以实现。但是,对现有的故事和经验进行分析、阐释,发现其中意义和价值,对于文学理论和批评来说,则是可以而且应该着手的工作。
确实可以看到,莫言、贾平凹、陈忠实、铁凝、王安忆、刘震云、阿来等,他们耕耘在各自所熟悉的中国乡土,在讲述乡村中国和20世纪中国历史等方面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他们的作品给世界文学提供了中国经验的独特性,也标志着汉语文学的高度。这些中国故事的根本意义,在于讲述中国农业文明进入现代历史遭遇的剧烈冲突、创痛和新生。20世纪充斥着剧烈的冲突,中国尤其如此,风起云涌的历史变迁、传统的塌陷和人伦的激烈改变,这些重大景象都在中国几代作家的笔端呈现,这是中国文学讲述的中国大故事,可以说,这样的大故事对世界文学构成了一种独特的贡献。就像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颁给莫言的颁奖辞里写的那样:“史诗般的狂潮席卷了世界”。
表现当下乡村创痛的作品,如贾平凹的《秦腔》、方方的《奔跑的火光》,最近还有范小青的《我的名字叫王村》值得我们关注。但是,总的来看,中国当代文学在表现当下中国社会深刻变化方面还显得乏力,往往偏向于描摹和罗列社会表象,而对人心人性的发掘缺乏深刻性和独创性。与此同时,一些对当下生活新的特质开掘得有意味的作品,也往往被我们忽略,例如林那北的《寻找妻子古菜花》、迟子建的《踏着月光的行板》。讲述中国故事,最难处理的还是当下直接的城市经验。迄今为止,中国作家在表现当代城市生活时总显得表面化。真正讲述当代生活的复杂性和深刻性,中国文学似乎还没有真正开始。
今天中国社会在剧烈的变迁中确实有很多传奇、很多故事、很多令人惊异的现象。怎样展开文学的讲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文学作品的根本面向应当是人心、人性和人情,是文学的语言、作家的个性和创造性,是一种品格和精神、一种情怀和关切、一种坚韧和信念。容纳了这些因素,不管讲述什么样的中国故事,都会是真实而又深刻有力的,都会显现饱满、富有活力的中国经验。
建立文艺的民族魂魄
张江:文艺不仅为时代发展存照,还参与时代的精神建构。从这个意义上说,讲述中国故事,提供中国经验,不仅是文艺创作的题材问题,更涉及它的内在精神构成。从当代中国的历史巨变中提炼出巨变背后的奋进、坚韧、执着,建立与波澜壮阔的历史相呼应的精神史诗,是对作家艺术家更大的考验。
罗杨:对于一个国家的文艺来说,饱满的内在魂魄是其重要的标志与价值。几千年来,中华文艺薪火相传,贯注于其中的中华民族特有的精、气、神构成的中华魂,始终是文艺葆有巨大的感召力与影响力的关键所在。
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是当代中国的兴国之本、强国之道,是民族复兴的精神动力。最可怕的危机不是经济危机,而是精神危机,是我们心灵深处可以守望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少。一个伟大的国家,绝不能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地爬行,而是要学习别人的长处,坚守自己民族的魂魄,在时代风云中不断除旧布新,涅槃重生。
有魂的民族才有底气和豪气。鲁迅曾说:“唯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唯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坚守中华魂、弘扬中国风,既是当代中国融入世界潮流,走上国际舞台中央的需要,也是未来中国为世界文明做出贡献的重要依托;既有益于中国软实力与和平发展的理念,也有利于开创世界新格局的担当。
建立中国文艺自己的魂魄,就是要在精神上站立起来,将中华民族几千年凝练而成的精神遗产继承下去,同时,在当代中国故事中提炼当代精神核心,构筑中国文艺的内在支撑。
表现当下独特经验
张江:讲述中国故事,最难的在于讲述当下正在发生的故事。这是因为,当下的中国故事是全新的,以往累积起来的“想象中国的方法”,包括文学艺术已经建立起来的讲述经验基本失效;另外,当下中国现实维度内的复杂程度超越此前,如何厘清、选择、判断,对作家艺术家而言难度更大。但是,恰恰因为它是全新的、高难的,所以它才更有价值,更值得去攻克。
郭宝亮:我认为,“中国故事”就是自古至今中华民族所经历的和正在经历的所有生存和为生存而进行的抗争故事,而“中国经验”则是这个过程中积累的丰富经验和体验。今天讲述“中国故事”,从传统中汲取素材当然是必要的,但我认为,讲述当下中国正在进行的故事和将要进行的故事尤为迫切。
新中国成立迄今60多年,中国人民已真正站起来,逐步富起来。在这一过程中,尽管也有失误,但我们是朝着光明前进的。如今的中国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一方面,经济上我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文化上我们也在努力实现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另一方面,中国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城市社会转型,改革进入攻坚阶段,思想领域、文化领域、社会生活各个领域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在面对和处理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我们所走的只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有特色的社会主义之路。这条路没有经验可循,它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条创新之路。因此,我们可以充满自信地说,当下中国的正是世界独特的。
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艺术家而言,这难道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缘吗?讲述“中国故事”就是要讲述这样的时代故事,表现“中国经验”就是要表现当下中国这种独特的创造性经验。过去,我们迷信于西方价值观,把这种价值观当作普世价值来想象中国,殊不知,中国的问题深植于中国的大地,不了解中国当下发生的一切,没有把握中国问题的思想能力,我们的作家就不能算作一个优秀的作家。把当下的“中国故事”“中国经验”讲述好了,这样的作品也就给世界提供了独特的意义。
传播优秀中国文化
张江:无疑,当下的中国正在吸引全世界越来越多的目光,世界需要了解中国、需要倾听中国故事。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并不是每一个中国故事都能引起世界的关注,也不是每一种讲述都能获得倾听的兴趣。因此,讲述什么、如何讲述,也是一种技巧,它成为中国故事走向世界的关键。
金元浦: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真正变强大,追根寻源,背后的支撑是绵远无界的思想文化的力量。文化是每一个国家和民族最重要、最独特的资源之一,而一个国家文化的独特性总是以他们奉献给世界的优秀作品和卓越代表为标志。
让世界了解中国,首先要让世界了解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的精髓是什么,中国文艺的精髓是什么,我们都要在研究的基础上加以判断、选择。作为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巨著,《红楼梦》是中国最具文学成就的古典小说,是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巅峰之作,集中国传统文化之大成,是最令中国人骄傲的百科全书式的艺术经典。《红楼梦》的精神财富是中华民族的宝贵遗产,是人类文明进步路途中的一座丰碑,让曹雪芹和《红楼梦》不仅成为我们中国的文化财富,也让它真正成为世界的文化财富。今年是曹雪芹诞辰300周年,以《红楼梦》为例,我们可以探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历史的和现实的途径。
今天的中国、今天的我们,有责任有使命让世界听到、读到、看到中国故事,让凸显东方智慧的中国故事滋养和修复曾偏斜、西化的人类文明,让全球共同享有这份人类文化的宝贵财富。当然,不止是《红楼梦》,还有一些代表中华神韵的中国文化,应该通过我们的创作传播给更多的人。
从文化传播规律来讲,文化的传播往往是从世界文化的制高点向其他区域流动,它不同于管理中“木桶效应”的短板决定理论,而是一种文化传播的“水塔效应”或“灯塔效应”:在建筑的最高处建好了水塔,便可向所有用户提供用水;只有在大海中树立灯塔,才能引导船只循着正确的航道航行。因此,如《红楼梦》这样卓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佳作力构,能代表中国文化的制高点,成为中国文化具有世界竞争力的代表,参与到全球文化的竞争与合作中去。
我们这个时代应该朝着高端目标,创作更多的优秀作品。这才是对中国故事的最好的讲述。
张江:讲述中国故事,核心在于两点:第一,敢不敢讲,愿不愿意讲。这其实是文化认同和自信问题。如果妄自菲薄,始终觉得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当然就不敢讲、不愿讲。第二,能不能讲,会不会讲。这不是说我们要取悦哪种口味、迎合哪种趣味,而是说我们应该探索与中国故事自身相契合的独特的讲述方式、表达方式,并且是文学艺术所独有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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